今年奧斯卡的導演們

今年奧斯卡獎入圍的五位導演中,非常湊巧而且不平常的,有四位都是人文根底深厚、極具風格魅力的美國導演。其中馬丁.史柯西斯(Martin Scorsese)、伍迪.艾倫(Woody Allen)、泰倫斯.馬力克(Terrence Malick),更是自二十世紀七○年代起便以原創個人化的作品締造影史的人物;無論在文化、歷史或美學上,他們的作品都已成為公認的經典。後起之秀亞歷山大.潘恩(Alexander Payne)這十多年來更頻頻以貼近生活之姿洞視人生,拍出膾炙人口的經典小品。

另一位入圍的是法國導演米歇爾.阿威納維奇(Michel Hazanavicius),他所拍攝的黑白默片《大藝術家》(The Artist),雖然屬「輕調戲劇」(melodrama),故事也極簡單,卻是向默片時代電影前輩的致敬之作。這一百多年來,電影發展到如此精進繁複的地步,如今佇足回顧,才恍然發現,一部簡單默片一樣能有巨大感人的力量,就如當年卓別林的《城市之光》和《摩登時代》,人們在笑聲和淚水中被深深地感動了。《大藝術家》這部電影正是提醒我們:藝術作品的價值不在繁複的技巧,而在它打動人的力量。

無獨有偶,這次馬丁.史柯西斯入圍導演與最佳影片的《雨果的冒險》(Hugo)﹐同樣是向早年法國默片大師Georges Melies的致敬之作。影片背景是1930年的巴黎。雨果是個十二歲的小男孩,因偷火車站裡一間玩具鋪子,被店鋪老闆逮到,展開他與這個老人、老人教女之間的一段傳奇。電影演到三分之一,還讓人猜不出端倪。但它精緻的雙線敘事,出神入化的視覺經驗,推理式的追索,到最後揭開神祕面紗的磅礡效果,一逕引領著觀眾的好奇和情緒,到達全片的高潮,同時也坦露了導演內心對電影最深沉的熱愛。

在電影界,史柯西斯一向以他電影知識的博學聞名,並深受義大利寫實主義、法國新浪潮、柏格曼等影響。1973年他以《殘酷大街》(Mean Street)一片成名,自此,幫派大哥,暴力血腥,天主教的罪惡感與救贖,便成為他作品的基調。1976年的《計程車司機》,也是編劇施瑞德(Paul Schrader)的傑作。它不僅具備現實基礎,更帶些許存在主義色彩,生動地描繪了一個城市邊緣人的孤獨和絕望,以及通過暴力完成對一名雛妓與自我的救贖。加上男主角勞勃.狄尼洛演技特異,使得此片不僅是史柯西斯的代表作,也成為影史上暴力美學的經典。

他的另部經典是1980年代初拍的《蠻牛》,故事來自拳擊手Jake LaMotta的生平,整部電影以優美的黑白攝影,回顧了一名拳擊手一生的起落和滄桑。史氏處理暴力獨樹一幟,戲劇綿密,張力夠。他的《四海好傢伙》與《神鬼無間》都是極佳的範例。我們看他的電影,會在驚呼它殘酷的同時感受幽默、漂泊感和市井氣。於是,你發現他的特殊之處原來是在處理暴力的時候從不把暴力當成暴力。一般人會把暴力跟驚嚇、恐懼、犯罪、道德批判聯想一處。但在史柯西斯的電影裡,暴力是再普通不過的行為方式,是每日生活的現實,是表達,是溝通,是語言,更是詞藻。

結果,拍了一輩子黑道的暴力美學大師,竟用《雨果的冒險》這樣一部視覺效果精緻絕倫的3D影片;用累積一輩子電影敘事與拍片經驗的精華;這樣一個離奇而動人的故事體裁;來表達他對前輩的感懷和崇敬,以及對電影的熱愛。

這樣的執著,夠動人的了吧?

與史柯西斯一樣,伍迪.艾倫也是土生土長的紐約客。紐約不僅是他大部分電影的背景,也是靈感的來源。1966年,艾倫買下一部日本舊片,抽掉聲帶,自己另創一套詼諧的英語對話灌上,這便成了他首部執導的電影《野貓嬉春》(What’s Up, Tiger Lily?)。接下來即使他繼續拍搞笑電影,但風格卻與僵化傳統的好萊塢式喜劇大異其趣,因此備受歡迎。

1977年,艾倫拍出了風格出眾、以紐約生活與愛情為素材的《安妮霍爾》(Annie Hall),此片不但彰顯了他的原創力與駕馭「輕調戲劇」的獨特天賦,更凸顯出他把生活傳奇地轉化為創作的特出能力。接下來,他一路順遂,一年一片甚至一年兩部片。1979年以黑白拍攝的《曼哈頓》與1986年的《漢娜姊妹》最為膾炙人口。

主題圍繞著曼哈頓,感情的出軌,生活的無常與焦慮,加上艾倫大膽活潑的想像力,幽默詼諧的對白。還有,一流的製作和演員;流暢的剪接;適時的古典配樂。他更啟用善於強烈對比與空間調配的攝影大師Gordon Willis,呈現質感動人的攝影與靈活的運鏡,以上這些因素全都直接提高了他作品的原創性與濃厚的藝術氣息,擄獲了全美甚至全球文化大眾的心。

九○年代以降,艾倫熱逐漸退潮。2000年後,他開始移師歐洲拍片。此次奧斯卡入圍導演獎的影片《午夜.巴黎》(Midnight in Paris),坦白說,在艾倫眾多出色的作品中,成績只是平平。《午夜.巴黎》承襲了艾倫一貫活潑想像力的發揮,講一對美國的年輕未婚夫妻到巴黎旅遊,身為作家的男主角,在夜深漫步巴黎街頭之際,進入1920年代的巴黎,邂逅了當時在巴黎的眾多文人和藝術家:費滋傑羅、海明威、艾略特、藝術家畢卡索及達利等。

不但他們之間出現有趣的對話和交集,也因這段神交而打亂甚至改變了男主角的現實生活,包括感情的出軌(這當然是艾倫影片中永恆的情節)。整部片除了神交這段(這個點子)有些意思之外,其他都很平庸。未料,它竟成為艾倫近年來最受歡迎的一部電影。

相較於艾倫的多產,泰倫斯.馬力克截至目前為止,在他漫長的四十年生涯當中只有五部電影。1973年他拍完《惡地》(Badlands)後,於1978年推出他最耗心血、也最著名的一部影片《天堂之日》(Days of Heaven),此片公認為七○年代影史上的里程碑:詩一般的敘事風格,震撼人的影像,犀利並準確地傳達出大自然與人生的優美和憂傷。作品中啟發和動人的能量超乎尋常。

馬力克的作品普遍具有透視人生的力道,並充滿悲憫。無論《惡地》中超現實般的犯罪和顛覆,或《天堂之日》裡的罪與罰,愛與死,貪婪與欺罔。他鏡頭下的人物,總是罪惡和無辜的混合體,在非理性反抗命運的同時,也成為犧牲者。

此次提名導演獎的《永生樹》去年拿下坎城影展的金棕櫚獎,但也聽說在坎城被噓。片中至少有十多分鐘的星際影像畫面,簡直就是自然科學介紹。又摻和上一段遠古時代的恐龍,而那恐龍和其動作都有些假。雖然導演的意涵不難猜得出來:神祕的星際造就了地球的誕生,地球上所有生命都同出一源,每個人的生命都是這株生命之樹的一個分枝。

除去這兩段較不搭軋外,這部電影的深度與文學性,可謂馬力克作品之最。由一個家庭的經歷、氛圍、孩子的成長、悲劇的發生到死後往生;透視生命的來去與人生的諸多無解、無常、慾望和無助。這一部分的敘事,甩脫了累贅的故事體,雖沒具體的梗概,由多個零散瑣事組成,看似浮面的輕描淡寫,實則深刻動人。馬力克一貫詩意的風格在片中更加彰顯,尤其每個鏡頭,每個零碎事件,都直指「生命之樹」的生命本質。一部電影能拍到這樣,也算到頭了。

二十世紀中葉發生的義大利新寫實主義與法國新浪潮,所掀起電影巨大的革新,使得劇情片開始像紀錄片,模糊了虛構和真實;戲劇(藝術)與現實(生活)之間的界限。

在半個多世紀之後,後現代藝術與影劇又發生了一個有趣的共同傾向,那就是風靡現實。觀眾對當下、自身以及身邊發生的事件遠比遙不可及或虛構的戲劇感到興趣。在電腦與科技化的生活方式推進下,人對戲劇寫實程度的要求──無論在視覺或情節上──更是前所未見。

亞歷山大.潘恩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後現代寫實風潮中冒出來的人物。所有他的作品都寫實到像是發生在身邊,發生在此刻。

潘恩雖是導演,但特擅長改編劇本,2005年以一部深刻的幽默小品《尋找新方向》(Sideways)終於讓人見識到他在駕馭寫實上的編導功夫。《尋找新方向》的故事雖然來自小說,由潘恩和寫作搭檔Jim Taylor合作改編而成。但他能把這個反映人生諸多矛盾和挫折的喜劇,在諧謔與喜感的同時,拍得深沉而穩健,讓戲劇的醞釀猶如影片所圍繞著的酒的主題,醇芳不散。

在《尋找新方向》之後,潘恩竟然一晃七年沒有新作,直到去年才推出新片《繼承人生》(The Descendants),成為這次競逐奧斯卡之作。與《尋找新方向》同樣的,這也是一個彷彿從真實人生取樣的故事:擁有繼承權的夏威夷後代面臨變賣祖先最後的一塊處女地,同時透視了一個表面成功幸福男人婚姻的空洞。直到妻子受傷不治,才後悔自己多年的冷漠和麻木,卻也諷刺地發現妻子的外遇,同時必須獨立挑起照顧兩個棘手女兒的責任。電影從這個男人這麼多的麻煩中展開。只是,導演不斷適時添進幽默,讓一個有可能發展成傷感而沉重的故事,一路輕鬆明亮起來。也難怪潘恩在查理.柔斯(Charlie Rose)的訪問中將自己定位為喜劇導演。

當查理問他:為什麼選擇電影而不是其他?潘恩說:電影像一面鏡子,從中我們看到自己,也映照出我們的生活。

大概就是這樣的信念,才使他的作品能如此真實剔透地反映出我們當下的人生吧。

◎作者簡介    裴在美

美國南康州大學文學士,紐約影視藝術中心畢業。曾獲時報文學短篇小說首獎、時報百萬小說最佳人氣獎等台灣重要之小說獎、劇本獎。美國加州Palos Verdes藝術中心年度繪畫獎。著有當代藝術散文《遮蔽的時間》,小說《台北的美麗和憂傷》、《河流過》、《宅男》,長篇小說《下落》、《疑惑與誘惑》、《海在沙漠的彼端》,電影劇本《耶穌喜愛的小孩》、《悲愴紀事》等十幾種。編導之劇情片《異鄉女子》參展金馬獎外片觀摩,短片〈你我〉曾參加美國華裔國際影展Asian America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。導演之921地震紀錄片參展台北電影節。


◎裴在美 | 聯合文學 – 2012年3月5日